她是个多梦的人。
在过去的很多日子里,她不止一次的给身边的人讲起过她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经过修饰,显得滑稽可笑。于是也总有人问,我怎么就不做梦,羡慕你。
陈明羽总是摇摇头说,不做梦好啊,说明睡眠质量不错。
她的记忆力并不很好,于是那些被遗忘的记忆有时就通过梦境来提醒她,只为了让她不要逃离那些痛苦。
记忆零散的出现,又好像完整的勾勒出一个简短的悲剧。
她梦见自己笑着跟妈妈许愿说想做富二代,梦见妈妈也笑着说想做富一代,梦见家里的高利贷终于还清的那天,梦见妈妈哭着说自己终于成功了,梦见自己升职的那天,梦见爸爸那辆人生中第一辆属于自己的轿车,装修一新的家,和重见天日的人生。
她还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八,她说想吃老家寄的腊肠和妈妈熏的腊肉。妈妈笑着说好,就知道小馋猫好吃这口,早就让在老家的亲戚帮忙寄了,明天就去取。
挂掉电话时,她跟同事嘚瑟,看,有好吃的了。
再后来,她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等到的,是熟悉的消毒水味和白色的布。
听说,是车祸。听说,打急救电话的是个初中生,看见她的时候不知道躺了多久,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没救回来。
她看见梦里的自己紧紧的抓着医生的衣袖,她问:“那肇事司机呢?”
医生很年轻,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他垂下眼睑,沉默在两个人中间蔓延。
“怎么……没有人呢……”那条路平常行人不算多。但怎么可能没人呢?
医生摇摇头,只说节哀。
陈明羽爱看新闻,心里门儿清。这几年扶不扶的话题闹得沸沸扬扬,没有监控的路段司机能肇事逃逸,路人自然也怕担责。
她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爸爸的性格不顶事,跟警方的交涉是她来负责的,那条路上没有监控,肇事司机逃逸根本查不到,妈妈的死亡变成了一桩悬案。
她不吃不喝的守了一夜,然后强撑着精神打点之后的一切。妈妈生前每个月都要交付的高额保险金,这时候也派上了用场,在公安机关调查是不是她杀了妈妈的第三十天。遗嘱和赔款接踵而至,她从一个存款刚刚五千的北漂,突然之间就身家几千万。妈妈把悄悄在素川买的房子给了她,期权也留给了她。
她从头到尾都没哭,一切都很顺利,参加葬礼的人络绎不绝,亲戚朋友,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握住她的手,跟她说那句听了无数遍的节哀。她在心里冷笑,当所有人都是虚情假意。
有人劝她想开点,生活还要继续,有人悄悄问她遗嘱与保险,有人私底下说她估计都乐死了,有人猜测是陈明羽买凶杀人,有人说她疯了。
爸爸终于不再沉默,他甩的耳光特别响:“你疯了吗?你妈没了你也不活了?”
她确实疯了,又疯了,这感觉那么熟悉。
她辞了职,却没办法在家修养。
在社区里行走的每一步,都让心中的恶鬼壮大,随时随地都会破胸而出。在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害死母亲的帮凶。每一个做梦的夜里,现在和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在以一种更加夸张的和惨烈的方式重演。她甚至一度没有办法进食,因为那些食物,每一口都像沾了母亲的血。
母亲躺在血泊里的模样伴随着绝望和无处宣泄的愤怒在她的身体里四处流窜,破坏。
这才是她来到素川真正的原因。
无论如何逼迫自己忙碌起来,她都无法想象自己该怎样生活在家乡。尽管陈明羽自己的心里清楚,逃避从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她猛地睁开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正上方昏暗的天花板。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豆包……”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她的嗓音显得格外沙哑。
长长的一声喵呜由远及近,黑猫跳到她的身上,温柔的用鼻尖蹭蹭她的脸颊。
“豆包……”陈明羽又唤了一声。
黑猫伸出粉嫩的舌,轻轻舔了舔她的鼻尖。滚烫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隐没在乌黑的发里。
尽管并不是第一次,但陈明羽越来越大声的哭泣还是吓到了豆包。它叼来自己最心爱的娃娃,然后窝在陈明羽颈窝的位置不停的去舔陈明羽脸上滑落的眼泪。
这次陈明羽已经没办法出声了,哭泣的冲动锁住了她的咽喉。
还好有你。她把侧脸贴在豆包身上,嘴唇无声的动了动。
……
大姑姑的电话在故意当做没听见几次之后,还是接了。她端着长辈的架子,劝陈明羽赶紧同意爸爸再找一个,劝陈明羽早点回周城这边,找工作也好,开店也好,姑娘家家的,总漂在外面不是个事儿,还是早点回家找个好男人嫁了才是正经的。
陈明羽沉默的听着,未置一词。大姑姑因为这无声的抵抗而恼火不已,冷冷地放话说要不是看她妈走了,才不会管她家闲事。最后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其实大姑姑过去几乎不会主动联系她,更不关心她的婚姻大事。母亲去世她只露了个面,便再无联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她的呢?陈明羽歪头想了想,是从听说那笔保险金之后吧。
她扯开窗帘,那轮明月依旧悬挂在夜幕的正中,皎洁的月光泼洒在巷子里,积水空明。海棠也沾满了月色,在柔软的花瓣上浮着。豆包似乎被她的情绪影响,黏人的厉害,把脑袋紧紧的扎在她的怀里。陈明羽抱着猫,斜斜的靠在窗台上。
她半眯起眼睛,紧紧的盯着远处路灯下的人影。陈明羽有些近视,只是依稀辨别出那是个女孩。
玄武街虽然是旅游景点,但到了深夜,也一样是空无一人。她瞄了眼搁在床头柜上的电子表,然后从窗台边站了起来。
陈明羽原本就总是微微蹙起眉,如今更是深了几分。这大晚上的,怎么在这地方坐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