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就住在附近,但陈明羽还是第一次踏足这家名叫三叠的茶楼。
一楼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几十张木质的方桌,方桌的四周摆放着四把同样材料的椅子。虽然不是什么名贵材料,但看起来整齐就已然足够。
她们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落座,一边闲聊,一边打量着四周。园子里的人不过零星,几个上了岁数的爷爷奶奶似乎互相都认得,坐的也近,于是也闲聊着。
“不会就这几个人吧……”梅雅南小心翼翼的凑在陈明羽耳边说。
陈明羽一脸理所应当:“很有可能。”
茶楼就坐落在玄武街靠近正门的位置,虽然不是什么古老的建筑,但建成也已经二十几年了。日里来表演节目的多是快板书,京韵大鼓,八角鼓之类的。虽然地理位置好,这年头里听这些的人不多,又不比相声京剧一类的。说起来街尾前些年也是开了家戏园子,说相声的更多些。
若不是因为老板认得个唱京韵大鼓的大角儿,只怕生意还要更惨不忍睹。
服务员将茶水和小吃陆陆续续的端上桌,而梅雅南也开始了宛如仓鼠的进食。听着梅雅南嗑瓜子发出的咔呲咔呲的声音,让陈明羽不禁怀疑,晚上那顿饭是吃进了谁的肚子。
她刻意的不去注意耳边嘈杂的声音,转而盯着舞台与观众席之间的木质围栏,上面雕刻的纹路因为保养不够好,已经看不太清上面的纹路,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钢筋。
她移开了视线,在廊下旋转的宫灯上停留。
相对于同龄人,她受母亲和外公外婆的影响,私下的娱乐活动总是在曲艺的圈子里打转。在几年前离开学校之后,她几乎不再碰手机,于是其他的娱乐就又少了许多。只是梅雅南也许听不来,这点瓜子就当安慰安慰她吧。陈明羽看看这个仿佛看堂会一样的位置,心里希望梅雅南等会儿别睡着了。
在等待开场的时间里,一个已经满头华发的老先生背着手,坐在了陈明羽旁边的位置上:“呦,老板娘也听大鼓啊。”
这也是他山的常客,虽然在楼下吃饭的时候不多,但也经常一下午一下午的泡在二楼。陈明羽注意过,老先生的打扮总是文绉绉的模样,爱看的多是历史类的书。所以在这里遇见,似乎也足够顺理成章。
“是啊,京剧板书大鼓梆子评剧什么的她好像都听。”梅雅南抢在陈明羽前面回答了。
陈明羽抿嘴笑笑,配合着点了点头。
老先生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一脸欣慰:“现在喜欢这些传统玩意儿的可不多啦。想当初我小时候,每到县里来了戏班的时候,都可热闹啦。戏台边上人挤人,站着都要听……”
他向两个人描述着家乡那个建在水上的戏台,说戏台上方的藻井,说和伙伴那年撑着小舟站在雨里听戏。
听老先生说,他年轻的时候便独自一人去了北京闯荡,旧时候的茶楼遍地都是,到了下午晚上,便有诸多人来边喝茶边听书。那时候他还年轻,虽然喜欢,因为要工作,也不过偶尔才去。
他捻起白瓷碟里的一颗焖蚕豆,满脸都是怀念。
梅雅南与陈明羽相视而笑,默契的没有打断。
“听说今天姜汉玉要来,你可有耳福了啊。”老先生吹了吹杯中的茶汤,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
梅雅南来了兴致,挨在陈明羽旁边咬耳朵,问姜汉玉是谁。
正要解释,端坐正中的说书人便拍响了醒木,灯光逐渐暗了下来,开始了。
“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
不读书万卷,怎能伴闲良。”
她偏过头,只见梅雅南也摇了摇头,随后将注意力移回了舞台。
在梅雅南移开视线的一刻,陈明羽悄悄的动了动手,盖在了自己胃的位置。
今天说的是隋唐演,说的是第三十二回。这故事在她们这波人的时代里,早已被翻拍成了无数个版本的电视剧,但梅雅南几乎没有接触过这种艺术形式,最近距离的了解,就是电视剧里那个用醒目拍桌子的人说,后续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程咬金要被秦琼绑走,尤通命家人和秦琼厮杀,正在这时候,忽听客厅门外有人哭着喊道:“众位!你们闪一闪,待我看看我的傻儿子惹了什么祸了!”众家人往两旁一分,只见从人群外边走进来一位年迈苍苍的老妈妈,正是程母宁氏。”说书人看着岁数也已经不小了,是个光头。圆圆的脑袋在灯光下头显得格外亮堂。
她听的聚精会神,连嗑瓜子都速度都慢了下来。
于是也错过了自家发小头顶上逐渐细密的汗珠。
啪的一声,醒木又是一响。
“要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说书人又说出了听众们最不爱听的台词。梅雅南也顿时皱起了眉头,呼了声哎呦。
陈明羽扯了扯嘴角,拎起自己的手包就:“我去趟厕所。”
“你快点啊,马上下一场了。”梅雅南看着台上陆续搬上来的琴谱,椅子,和几位抱着乐器的弦师。
在离开了梅雅南视线之后,陈明羽原本挺着的腰杆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她踉踉跄跄的撞进了女厕,在水池旁边,撑住了自己。
胃里翻江倒海的痛苦再也无法克制,因为几乎不太吃东西,就连吐出来的,也多是酸水。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自嘲地笑了笑。她虽然爱听曲艺,但不爱陌生的环境,不喜嘈杂,这也是她今天头一次踏入三叠轩的原因。可她没办法拒绝梅雅南。就像梅雅南同样不会拒绝她一样。
吐过之后,身上的无力感更加严重。刚走出女厕,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就席卷了她的思维,后背压在木质的门上,继而和雪白的瓷砖相撞,巨大的响声将对面出来的人也吓的一哆嗦。
“小心。”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撑住了她的手臂。
陈明羽从善如流的借力站稳。在懵了两秒后用力晃了晃头,然后轻声对眼前那个身穿月白色大褂的男生道谢。
“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陈明羽站稳的时候,男生就松了手。这会儿看着,离她又远了一步。
她摇摇头,再次道了谢。然后拆下左手手腕上的绸带,打开水龙头,另一只腕上莹白的玉镯与水池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水流在掌心肆意流淌,冰凉的触觉刺激着她的心神,将那些混沌从眼中清洗。
陈明羽漱完口,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扫过身后时,不经意间与刚才那人的视线相撞。说不清缘由,视线里似乎包含了诸多她不懂的情绪,她下意识的移开视线,匆匆离开了卫生间。手包里一直嗡嗡作响,猜也知道是梅雅南催促的信息一条接着一条。
“楷哥,快来,老师找你。”
“来了。”
那个男生应了一声,然后也快步的往后台的方向去。只是走了两步,便停下来,回头看着陈明羽消失的方向。脑海里则反复浮现着那只微微卷起袖管后露出的手腕,和灯下旗袍勾勒过的剪影。
“是你吗?”
……
等到再次落座,几乎要垂到地上的黄绸子和台上手握八角鼓的坤角也谢幕下了台。
“你咋了?”梅雅南看着好友惨白的唇色,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陈明羽又摇了摇头。
“真的?”
“真的。看你的节目吧。”陈明羽一努嘴,示意梅雅南看看台上。女演员穿着间夹杂着玫粉色的黑裙子,上面镶的亮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比之说书人的光头可绰绰有余。
她身前摆着一个架起来的鼓,手中握着一根细长的鼓锤,和两片半月形的铁片。
“这是铁片大鼓。”陈明羽为一脸好奇的伙伴解说。经过这么一打岔,梅雅南也把之前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于来到了最后一个节目。演员刚一上场,就听观众席的老者们纷纷叫好,只是人说不上很多,听起来有些稀稀拉拉的。
“姜汉玉?”梅雅南挑了挑眉。
上台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红黑相间长裙的老年女性,一个是穿着月白大褂的年轻男生。两人一个烫了老年专属的满头卷,一个染了烈焰似的头发。正是早先在卫生间遇到的人。
陈明羽微微仰着头,目光与台上的男生不期而遇。
“哎你耳朵咋红了?”梅雅南饶有兴趣的跟她咬耳朵。反而被横了一眼。她心说差点倒地上这种事被看见,还恰好是演员,可不就很尴尬?
“黑裙子的就是。这可是大师。好好听。”
说话间,台上的两人一鞠躬便要开始唱了。不同于往日,京韵大鼓的大师没唱京韵大鼓,反而唱起了梅花调。
她与月白长衫的男生一人持鼓锤,一人持木板,齐齐唱的是出《鸿雁捎书》。
“呦,这唱法可不多见了。后生可畏啊。”老先生喝了口茶。
陈明羽心中暗暗点头。心中记住了眼前男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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