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衾这几日让人给左青炀传过信,信中说她想去看看惠后。
左青炀迟迟没有回信,她还曾担心是否信没有传到他的手里。
但其实左青炀接到她的信了,可他不想那么快就回她。
回想最初萧衾和他在一起的缘由,就是为了能见惠后一面。左青炀带她见了一次又一次,只是想她能高兴,想讨她的欢心。
可他的殿下是铁石心肠,不管过去多长时间,初心竟始终不曾变过——和他在一起,还是为了能见惠后才勉为其难。
左青炀甚至想过以后都不肯带她再去,他在想,她总是得偿所愿的话,一定很快就会厌倦自己。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意图利用惠后作为筹码拿捏萧衾。
但这一念之差,他却再也没有机会补偿。
*
福宁殿里。
陈文熙在冰冷空荡的殿内上下打量了一圈,然后目光落回到始终端坐在绣墩之上的娴静女人。
她捏着绢帕微微掩住口鼻,像是被这殿里空中的灰尘呛到,“这般处境,也难为你能苟延残喘至今了。”
惠后微微一笑,亲切唤她的名字,静静问道:“文熙,你怎么不明白?我的今天,又何尝不是你的明天呢?”
这话,似在影射皇帝有了新人,旧人很快就会倒台一般。
陈文熙闻言瞬间盛怒,几步过去一巴掌扇在惠后脸上,力度之重直叫她唇角溢出一行血沫来。“你知道什么?本宫怎么会和你一样没用!”
谁在乎什么皇帝,谁又计较什么爱恨?女人这一辈子,要那一碰就碎的爱何用之有,唯有权力和富贵才是最真。
然而惠后受了她一巴掌,却只是平静地揩去嘴角鲜血,对她笑道:“错了,在皇帝眼里,你同我一样没用……因为到最后,你也没能生出他想要的儿子来。”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一辈子端庄柔婉的皇室公主、一国之母,在此刻终于放肆地笑出了声来:“没关系……文熙啊,你生不出来没关系,毕竟皇帝还会有许许多多的新人,不是吗?”
“你在得意什么?”陈文熙见不得她笑,又是一巴掌扇过去,恶狠狠地说道:“本宫就算下场再惨,也不是你能看见的了!你以为你还能活到那一天吗……”
陈文熙忽然畅快地大笑起来:“活到一把年纪了,你怎么还和你那蠢货女儿一样年少无知啊,以为靠你们就能扭转乾坤,东山再起吗?做梦去吧!”
她的笑声还未来得及收尾,忽然见了鬼一样尖叫一声,惊恐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有不知何事发生的婢子抬眼看去,只见那原本端坐在绣墩上的惠后,竟像是片纸人一样,毫无预兆地轻飘飘滑落到了地上。
一个婢子大着胆子上前试探了下惠后的鼻息,然后抖着声音看向陈皇后说道:“……娘娘,人没气了。”
与此同时,长秋宫中的萧衾自梦中惊坐而起,神思不定地按住心口的位置大口急喘着气。
“阿衾?”段承瑞闻声而来,坐在床边抚上她的肩,见她不应,又屈指去碰她的脸,问:“做噩梦了吗?怎么哭了?”
萧衾一抬手,才发现自己竟已满脸是泪。
怔了片刻,她忽然一把掀开被子,大步朝殿外走去。
她要去见一眼惠后。
段承瑞几步跟上她,拉住她的衣袖,问她:“阿衾,半夜三更的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萧衾回过头,一行眼泪和着话流了下来,她着了魔一样说道:“我要去见惠后。”
“……现在?”段承瑞还想再说些什么,萧衾却已经挣开他走掉。
冷风如刀削过耳边,春雪不知何时悄然而至。不似寒冬纷纷鹅毛那样铺天盖地,落在脸上和颈间却透骨冰凉。
萧衾中衣外面只一件薄薄披风,她却好像感觉不到寒冷一样,顶风冒雪只顾大步往前走。
福宁殿就在前方,守卫却不在宫门前。只有一盏昏黄的宫灯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像是在静候着什么人前来。萧衾每走近一步,眼泪就流得愈凶。
雪天,夜深,路滑,此时此刻,所有一切都仿佛成了她去见惠后一面的阻碍。眼见着还有几步就要走到门前,萧衾身体却突然一斜,重重地摔在了湿冷的雪里。
她垂头半晌,于福宁殿外,终是放声痛哭起来。
段承瑞怀抱着大氅,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将厚厚的大氅轻轻覆在了弓腰伏身痛哭的萧衾身上。
*
梁国公主寇蕙,嫁大楚二十年后,殁于紫金之城福宁殿,享年三十八岁。
天下哗然。
梁国皇帝痛失爱女,修书一封向大楚讨要说法,庆国国君闻长姐噩耗,罢朝三日,举国守丧。
大楚皇帝为此焦头烂额——他无疑是忌惮着两国的。否则也不会迟迟不敢废黜惠后,甚至不敢驱她去冷宫,而只是变相地让她的福宁殿成为另一座冷宫。
可梁国和庆国再不甘,终究没有惠后是被人谋害而亡的证据,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大楚把惠后的公主还回给她的母国。
能够好说好商量地平息此事,大楚皇帝当然求之不得,立刻迫不及待就派人去请萧衾。
惠后葬进皇陵后三日,萧衾终于又出现在了人前。面对请求她回到梁国的皇帝,她却缓缓跪了下来,自请入京郊藏山寺为惠后祈福超度。
萧衾如今成了维系三国平衡的唯一砝码,大楚皇帝这时候哪敢说不好,当下便说着快快请起答应下来。
左青炀和段承瑞都没来得及再见她一面,萧衾便已经一脚踏进了寺门紧闭的佛家净地。
*
两年后。
银杏树落叶从枝头飘落,慢慢落到了那座藏于深山之中的古刹里。
藏山寺中,十余株千年古银杏树的落叶宛如金色地毯,铺满了整个院落,其中一颗树下有一位青丝素衣的妙龄年轻女子,正在翻看着手中经书。
落叶沙沙作响,萧衾头也不抬地叫了一声:“缘空方丈。”
方丈在她面前站定,朝她作了一揖,问道:“殿下于这圣树之下诵读经书,可曾有所感悟?”
银杏叶洁净素雅,有不受凡尘渍染的宗教意蕴,因此大多数寺庙以银杏树代替菩提树,僧侣们则称银杏为圣树。
萧衾眉目冷淡:“不曾。”
缘空方丈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捻着手中佛珠道:“圣树历尽酷暑寒冬,依然生机盎然,冠如华盖,殿下居于我佛门多年,也理应尝试着放下往恨,朝前去看啊。”
从萧衾踏进藏山寺的第一天,方丈就看出她深困万丈红尘,怀有翻山覆海的满腔杀意。
萧衾点了点头,“方丈说得有理。”
但她的往前,只能是踩着累累白骨才能放下过去。
萧衾并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但她深浴其中,日日夜夜,烈火焚心。
她已经永远困在了惠后死去的那一天,如果停下来,就永远都是留在谷底,只有继续向前走,等完成她的杀业,才能彻底消除旧恨。
这天底下,人杀人,才有活路。
杀赢了就坐拥天下,输了便黄土埋骨,不过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