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中。
陈文熙坐在梳妆镜前,镜子里映出透着股缠绵病气的一张脸,她静静描绘妆容,连身侧萧绸呜呜的哭声好似都听不进耳中。
“母后……母后,我们快点走吧,叛军很快就要杀进来了。”十岁的萧绸哭得满脸是泪,恐惧又故作坚强地想拉着她一起离开。
“走?走到哪里去!”陈文熙却像是突然受到什么刺激一样,猛地起身一把将萧绸推倒在地,神态癫狂道:“我是皇后,六宫之主,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这宫里!”
她半生渴求母凭子贵、位高权重,就是不甘处处低人一头,永远被衡量、被比较,然后被牺牲,若是临了都要像个丧家之犬一样仓皇逃窜,那可真是白活了一世!
“不错,今天你的确就要死在这里了。”人未到而声先至,须臾,只见侧脸溅了几滴鲜血状若修罗的年轻公主不紧不慢自殿外走了进来。
萧衾好整以暇地看着陈文熙,眉目一如当年,却再不见半分恭顺:“皇帝用不了多久就会上路……皇后,不如我们先走一步吧?”
陈文熙虽手握皇后金印,但实则从没有受过正统册封,萧衾的这句皇后,此时听来,毫无半点尊重之意,倒是嘲讽意味居多。
“哈哈……”陈文熙看见她,又听到她说的话,短暂的惊惧过后竟然笑出了声来,只听她癫狂大笑道:“你杀了你父皇?你竟然真的下手杀他?在人前装着恭顺柔弱,原来公主其实是这样的人啊……你母亲是个废物,原想你也是个蠢货,如今看来,倒是本宫走眼了呢……”
萧衾没有否认,只是打了个手势,身后立刻有人上前来,她冷淡吩咐道:“把那孩子带下去。”
坐在地上的萧绸愣了一瞬,在被人钳住的瞬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哭喊,她试图去拽萧衾的袖子,挣扎着撕心裂肺地问道:“姐姐,姐姐……你要杀了我母后吗?”
萧衾在她被带至殿门处,即将看不见的一刻,回首冰冷出声:“当然。”
等到萧绸的哭声渐远之时,萧衾走近陈文熙旁边的梳妆台,随手拣起一盒朱红色的口脂,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了两眼,然后似笑非笑看向那个满面恨意、不甘与绝望交织的女人,问道:“陈皇后,我还曾托人送给你一盒辰砂做的口脂,想来你应该不知道吧?”
陈文熙神色骤变,接着便扑过去一副恨不得掐死萧衾的模样,嗓音尖利地喊道:“是你!是你害我不得麟儿!你这个小贱人……早知如此,我就该杀绝你们母女,怎会轮到你今时今日来翻身逞威!”
只是在她碰到萧衾的衣角之前,渊虹就已经利剑出鞘般迅速挡在了殿下身前,毫不留情一掌扇得陈文熙重重摔落在地上。
“晚了。”萧衾伸手抽过身侧一个暗卫的剑,像是怕脏了手一般,用剑尖去挑她的下巴:“我以为,你是愿意死个明白的。所以还想告诉你一件事——那盒子里的口脂是萧绸帮我替换的。”
说完她也不管陈文熙会有如何疯癫反应,随手扔掉剑,转身踏出殿门,只留下一句:“放她出宫。”
辰砂制成的口脂毒性可观,这女人用了那么长时间,已经活不了几天,她半生荣华加身泼天富贵无边,放她出去外面过活,又能捱得几日?
她很愿意给皇帝一个痛快,却想让陈文熙最好多受些折磨。
萧衾走出储秀宫,外面各处的动静都在变小,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在收拾残局。
换句话说,这场仗,他们赢了。
她赢了。
萧衾又往前走了两步,随手补刀杀掉一个还未死透的南军士兵,不经意一抬头,目光忽然凝在了不远处的某个地方。
只见那长身玉立的俊美男人正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萧绸扯着衣摆,脱身不能,眼睛却怔怔盯着她刚刚握过、还插在那个刚死之人身上的长剑。
“段淮!”她大步走了过去,长眉蹙起,扬声喝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两年前便听说他已回到了齐国,齐楚之间千里迢迢,他为什么偏偏会这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段承瑞缓缓抬起眼去看她,血色染面的年轻女子明明离他越来越近,在他看来却好似渐行渐远一样。
“……我来看你。”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低头看了眼脚边满脸泪痕的萧绸,微声说了一句。
但是阿衾,你好像并不需要我。
萧绸看见萧衾过来,微微瑟缩了一下,很快又大颗大颗地掉起泪来,哭着问她:“姐姐……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萧衾淡淡看了她一眼,声调冷漠地说道:“你本来是无辜的,但你又并不无辜。没有为什么……皇城之中,无人良善。”
她招手唤人,吩咐把萧绸关到天牢里。
孩童最天真,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以往萧衾曾对萧绸很好,所以萧绸虽时有顽劣之时,但一直依赖信任她,从没有想过要害萧衾。
年幼的萧绸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萧衾对她的好全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利用她、伤害她。
直到这一刻。
段承瑞静静看着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的萧衾,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妥善放在心上的挚爱之人……她比他想象得更为残忍。他知她心有千重恨,但就如同年幼的萧绸一样,从没想过她最真实的一面会是这般模样。
她对这些人的残忍,让他想起她毫不犹豫抛弃自己时来。
段承瑞余光看见往这边走来的高大男人,忍不住心想:当初就是为了今日,才会和左青炀在一起吗?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了颠覆皇权,可以不择手段。”他这样想着,便也就这么问了出来,声音艰涩道:“阿衾,你待我,有没有过一分真心?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尸山血海都未曾让萧衾有分毫的动容,然而段承瑞只一句话就让她神色剧变。
——“在人前装着恭顺柔弱,原来公主其实是这样的人啊……”
他这话,和陈文熙所言竟毫无二致。就好像在问萧衾:原来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是这样狠毒的人?
萧衾扼杀心底不该有的脆弱,淡淡反问:“这句话我也想问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面对她,他竟和那些人一样。
“段淮。”她轻声唤他的名字,语气里带着点让人忍不住心脏紧缩的怅然若失:“或许你说得对,但我就是喜欢不分青红皂白站在我这边的人……可惜你不是。”
“殿下,天就快亮了。”左青炀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轻声提醒道。
萧衾最后看了段承瑞一眼,视而不见他眼中的茫然痛色,她无动于衷道:“善良的人,大都不得好死。在皇权面前是没有亲情的,更何谈其他什么情?你说得不错……在我这里,江山皇权胜过一切,至于旁的,一文不值。”
说罢,决然转身离去。
左青炀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曾被他当做最大敌手的男人,心想,从此他再无后顾之忧了。
这个人,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到殿下一面。
因为殿下走出这一步,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还因为,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