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的凤榻上软帐低垂,丝丝缕缕的月光透过帷帐影影绰绰打在肌肤白皙到近乎透明的少女身上,乌黑的长发微微散乱地垂落在贴身的细绸中衣上。少女睡颜平似静湖,落入旁人眼底却妍若惊雷。
在外人面前冷酷淡静的皇帝斜靠在榻边,注视着少女的目光温柔到近乎痴迷,他低头轻吻那青葱般的纤手,清俊英气的面容上透出一股压抑的执念。
他的爱,从未宣诸于口。但是就算不说出口,爱意也会从眼睛里流出来。
他已经养护这孩子太久了,绝不可能拱手让人。
薛澄被捞上岸来后,就被安置在了偏殿里。昭帝过去看的时候,太医刚给他换完药,这厮见到昭帝竟然还浑不在意地扯出一个笑来:“微臣谢陛下手下留情。”
“不必,谢你自己命硬吧。”昭帝站在距他两步之遥的地方,周身气清冷如雪:“朕要你自己向皇后开口,说你要离开她身边。”
薛澄渐渐收了笑意,沉默半晌,咬牙低声道:“恳求陛下,成全我们。”
这话说的,倒像他是和襄宁有多么情深意切,而自己是个棒打鸳鸯的恶徒一样。
昭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嗤笑一声:“你以为她是真的喜欢你?那孩子固然冰雪灵慧,但根本没有爱人之心,可笑你自诩得她欢喜,竟半分未堪透过她心思。”
薛澄心中一刺,脸色难看下去。
他哪里又是不懂呢,不过愿意装傻罢了。即便襄宁永远把他当做玩伴,于他而言也是求之不得。
*
自从襄宁十五岁及笄之后,昭帝便很少留宿飞凤宫了。近来,昭帝停留在皇后寝宫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不仅是夜里,就连白日也一耗就是一整天。
襄宁自从那日醒来后就无甚欢颜,虽然不哭不闹,但是再也不跟昭帝说一句话。
“这几日在殿里一定待得闷了,我叫了戏班子在御花园开台。”这日午后,昭帝把人从榻上抱到了梳妆台前,亲自为襄宁束好头发,用发簪给她固定好,看着镜中神色郁郁的少女说道。
“舅舅说话真是好笑,究竟是谁不允我出殿门的?”襄宁终于愿意开口,嗓音不复往日轻甜,带着一股子冷冷的怨愤之意。赵钦这个坏种,脑子坏掉了吗!竟然妄图控制她,关她在寝宫里,不准任何人同她说话,也不准她走出宫门,行事随心所欲,根本不顾她的意愿。
“没有不许你出门,只是希望你能冷静两天。”昭帝从宫人手中接过薄披风给她穿上,拉起她的手,往殿门外走去。“难道阿宁以为不做皇后这种话,会是头脑清醒的时候该说的吗?”
你才脑子不清醒,还是个昏君坯子!
襄宁看了看他们牵在一处的手,不高兴地抿了抿唇,试图抽回自己的手。昭帝回首笑着看了她一眼,她才不情不愿停了动作。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
唱台上一曲《贵妃醉酒》唱得百转千回,可惜台下俱是无心听人。
昭帝剥了荔枝喂到小皇后嘴边,却听她忽然问道:“薛澄死了吗?”不待昭帝回答,她又突然提裙起身,自顾自说道:“太闷了,我想到处走走。”
昭帝并没来得及拦住她,就那么生生看着她像只轻盈的蝴蝶一样转眼间就不见了。他抬手示意宫人跟上去,叮嘱道:“跟好娘娘,千万别叫她摔了碰了。”
他以为襄宁是要去见薛澄。
*
不知不觉,天色竟有些暗了。薛澄不无失意地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而单手枕在脑后愣愣地看着天青色的帐顶。
他想起昭帝的话,冰冰冷冷犹在耳侧:朕要你做她安静的影子,别妄想得到她的爱。如此还能容你。
初初允他入宫伴小娘娘时,分明不曾定下这样的规矩。到底是天心难测,如今皇帝变卦了,不准他再陪着襄宁,天子脚下他别无他法。是以比起永远不能再见小娘娘,他宁肯做条安静的影子。
偏殿周围的侍卫多到离谱,不知是在防他薛澄,还是为了拦住襄宁。
襄宁,她来过吗?
她……会来吗?
昭帝临时接见了一位大臣,再回到皇后寝宫时已是暮色沉沉,殿里破天荒燃起了香,却没有点灯,只能靠月光看见床上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
“襄宁,睡了吗?”他褪掉外袍,边走过去边低声试问。
刚坐到榻边,床上的人忽然坐起来扑进了他怀里,昭帝愣了一瞬,迟疑地将手落在少女背上,在即将碰到的前一刻,他低低笑了一声,转腕抽出帐边悬挂的镶金宝剑,挥手便将怀中人斩于榻前。
汩汩鲜血从那人身下流出,昭帝面无表情地松开了剑,嫌恶地扔在脚下,起身披上衣袍便大步往外走,推开宫门的同时沉声喝道:“将飞凤宫的守卫全都给朕拖下去斩了。”
“遵陛下旨!”宫殿周边巡逻的侍卫立刻应声上前。
杀了人后还未来得及更衣,此时一阵接一阵的淡淡血腥气从身前的衣物上传来,昭帝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却并没有时间去在意:“传朕口谕,即刻去寻皇后现在何处。”
襄宁正在城墙上。
紫禁城外灯火明亮,照夜如昼。从前她还未进宫时,时常到夜市上去玩耍。当然那也没什么可怀念的,只是人声鼎沸,有时会让人生出一种温暖的错觉。
宫中简直冷得要死。
“娘娘,您快下来吧……陛下若是知道定然不会饶了奴才们的……”襄宁坐在城墙边上,两条腿都搭在外面,她身后的宫人们则跪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瑟瑟发抖。
昭帝来时一眼便看见了那个教他灼心烧肺的姑娘,月光下的少女长发披散,肌肤晶莹白如牛乳,恍若仙子误坠凡尘,年轻的皇帝却几乎顷刻便红了眼。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
昔时婉转唱词引人入胜余音绕梁,此刻回想起来却如同诅咒般字字可怖。
“下来。”昭帝才说了两个字,忽觉眼眶一阵温热,竟是几乎淌出泪来,他极力克制住不知从何而来的那股泪意,哑声重复了一遍:“下来。”
襄宁回过头,有些不解,他以为她要死了吗?下一刻便看见他衣袍上遍染的鲜血,那不解便化成了淡淡的厌倦。
“这次又是谁?”她轻声问道。
那个眼神……昭帝的心简直要被她绞成一团,气息也跟着不稳起来,这一刻他仿佛微若凡尘,不是什么九五至尊,也失了全部分寸,满脑子混成一团。
是什么时候襄宁开始不笑了呢?
是因为自己吗,他让襄宁不高兴了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襄宁对自己除了失望和难过好像就没有别的情绪了。他其实很想见襄宁再笑一次。
“来,阿宁……你想要什么,让舅舅帮你好不好……”衣袍染血的男人抽过身侧侍卫的剑,在少女沉静的目光中慢慢走上前,将剑柄放进了她手里,一手替她握住剑,一手屈指碰了碰她柔软的侧脸:“来吧……做你想做的。”
“你要把她逼死吗!”太后脸色苍白地出现在城墙口,她眉眼含怒地走了过来,厉声呵斥道:“是不是她死了你就满意了?”
昭帝不防,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冷白的面上顿时浮起鲜红的印记,他回过神来,怔怔地回道:“儿子死了也不会伤她分毫。”
“只是太后既把襄宁许给了我,又为何要让旁人玷污她居处?”
“天下最尊贵的位子,自然只有我的外甥女坐得。至于皇帝,不是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吗?你是她的亲舅舅啊。”飞凤宫里的人便是高太后塞给昭帝的,因为早就发现他不如表面那般受控制了,所以才想让他生下子嗣,干脆自己摄政,也省了他日渐暴戾恣睢且白白祸害了襄宁。
“我是吗?”昭帝轻笑一声,忽然展臂搂住城墙上坐着的襄宁,当着太后的面偏头吻住了她。襄宁一时被他的举动吓住,张了张口想叫他,却被昭帝灼热的唇舌更深地吻住。
昭帝似乎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
他大刀阔斧动作,将太后禁于慈宁宫,并从宗室子弟里挑了一个两岁稚儿养在宫中,算作襄宁的嫡子。即便如此,却对襄宁宽纵更甚从前,任由她与薛澄在一处,也不限制她出入宫城。
薛澄的伤还没好完全。
动作稍大一些伤口就会隐隐作痛,但看着躺在他睡过的榻上的小皇后,他便仿佛百病顿消般地轻松了起来,握住她的手,笑着说道:“阿宁等我伤好,老子带你去穿林猎狐。”
襄宁被昭帝接回宫去的时候,她走在后面被他牵着手,忽然问道:“你还会杀了他吗?”
昭帝剑眉微蹙,眉眼间厌恶神色一闪而过,却是停住步伐,回身吻了吻少女的额心,清冷的声音刻意放柔了语气:“不会。”
杀了他,岂不更难忘怀。
入夜之后,飞凤宫里灯火尽熄,昭帝将襄宁揽在怀里,细细亲吻她的唇和眼。“困了……”襄宁轻声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昭帝便微微放松了抱着她的力道,任由她翻过身去。
*
昭帝也许看起来十分克制,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思。至少太子赵宴从不被允许和皇后过多亲近,几乎只有请安的时候能见到名义上的母后。
并且每次请安时,皇后娘娘的身侧总是有人陪伴,不是昭帝就是薛澄将军,赵宴起初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渐渐从宫里的老人口中听说了一些秘闻,以至于每每见到皇后时总是眼神略显复杂。
这日太子得了个玉质九连环,便想着送到皇后宫里给她解闷儿。不巧的是昭帝也在,太子遵父皇旨将东西放下后,离开时看见昭帝亲了亲皇后娘娘的额头,然后放下帷帐仔细掩好退了出来。他心想,皇后娘娘好看一如旧年,端方如玉的父皇在她身旁,就像头守护珍宝的恶犬。
赵宴做太子的第十四个年头,身份发生了重大改变。
这一年是昭帝十六年,皇后仙逝,终年三十岁,谥号明珍。又七日,帝崩于飞凤宫,时年三十七岁,与明珍皇后合葬于永安陵。
薛澄将军自请殉葬,陪葬护国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