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夫人与柳诚母子秉烛夜谈的时候,在远处的祁王府里,祁王、秦焕、荀觅、景鸢、景笑天、青禾全部神情严肃地围坐在书房里,商讨下一步该如何走。
大家都明白,皇帝是要任命柳诚做云州知府,而柳诚之前明确的向祁王表明过自己不入朝堂的态度。按照原定计划,柳诚会称病推脱,皇帝如果接受,则皆大欢喜,皇帝如坚持己见,柳诚又不能抗旨不遵,最终也只能接下这顶乌纱。那么柳诚做了云州知府之后,祁王归隐,青禾作为名义上的郡主迟早也会嫁人,到时景笑天换一个与祁王府、青玉堂无关的身份,还是可以与柳诚相伴,虽说这不是柳诚和景笑天理想中的生活,但两人能走到一起也总算不是太坏。
好的坏的都这么想了一遍,众人觉得这事不用太紧张。而且毕竟二十多年过去,云州百姓对朝廷的敌意已经不复当年,到时只要祁王表表姿态,想当云州知府的人应该大有人在,宣庆帝完全没有必要在柳诚的身上做过多的纠缠。
但大家又都觉得,只要余怀渊在皇帝的身边,事情就会出现变数,因此景鸢认为不能继续让余怀渊从中作梗,刺杀余怀渊已经刻不容缓。去京城的路祁王已经安排妥当,景鸢准备立即动身。景笑天见状,也站起来表示要同母亲一起前去。
“怎么,你连娘的身手都不放心了吗?”景鸢笑道。
“毕竟是在京城。”景笑天辩解道。
“我一人足够,你去了反而添乱。你留在这里安心等我回来,这个关口不要给你爹惹麻烦。”景鸢不容女儿反驳。
所以当柳诚坐着皇家的马车来到京城的时候,扮作农妇模样的景鸢早已经到了这里。宫城之外她全部查过,没有余怀渊的踪影。看来余怀渊自己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躲在了皇宫里面。
景鸢猜得没错,余怀渊现在就在宫里,为了不出差池,他请求宣庆帝让他这几天留在延福宫,这会儿君臣二人又说到了柳诚。
“陛下,微臣推测,柳诚会在陛下面前以生病为借口,推脱云州知府之职。”
“那朕便传御医为他诊治,这病他装不了多久。”宣庆帝笑道:“不过他若仍是态度坚决,不肯接受云州知府之职,又当如何?”
“晓之以义,诱之以利。”
“余爱卿为何如此看重他?”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官职,柳诚若是坚辞不受,余怀渊却非要强塞给他,宣庆帝无法理解。
“国之栋梁,可遇不可求。陛下——”余怀渊叹了口气,沉重地说:“如今乍看起来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实则暗流涌动,朝堂之上多是不思进取的昏官、庸官,地方小吏更是眼界狭隘、得过且过,先前让地方官府阻扰青玉堂行事,没想到尽是些废物!只不过剿杀了青玉堂两名弟子,就折损了三百所谓精锐!长此以往,有朝一日举国将无可用之才、无可派之兵。”
听了余怀渊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宣庆帝一时无语。
余怀渊见状,又接着说道:“微臣之所以非柳诚不可,是因为柳诚具有他人不可比拟的优势:其一,柳诚家底丰厚,不易起贪腐之念。柳诚是云州凤栖府柳玄璋的独子,凤栖府承荫祖上良田庄园无数,他自小生活优渥,些许金银财宝不会放在眼里;其二,柳诚家世清白,既不攀附权贵,也不深交商贾,更不涉足江湖。若任云州知府,定不会受门户帮派的掣肘;其三,柳诚本人谦谦君子,救人危难却不居功,文武全才却锋芒不露,行事张弛有度懂得变通,这在年轻一辈中实在难得;其四,柳诚的父母——”
余怀渊犹豫了一下,说道:“微臣在多年前曾与他的父母有过一面之缘,二人都是人中龙凤,这些年他们夫妻琴瑟和鸣,不问世事,有如此父母,想来柳诚也会少了许多尘世中的荒唐杂念。”
宣庆帝不由频频点头。
“再者,祁王这么多年韬光养晦,云州城的人才他一清二楚,能入得了祁王的眼,也能说明柳诚非同一般,而微臣经过前段时间的私访,查证祁王与柳诚、凤栖府之间并无个人恩怨。因此——”
“好,就是他了。”宣庆帝斩钉截铁地说。
这时有中人来报柳诚已被接入了宫中。
宣庆帝立即站起身,停了一下,又坐下来,问道:“可曾见柳诚有病容?”
中人一愣,有些惶恐地说:“这个奴婢倒未曾留心,应是不太看得出来。”
于是宣庆帝吩咐中人好生安顿柳诚,明日一早将柳诚带到延福宫。
“余爱卿,明日你要见这柳诚吗?”
余怀渊摇摇头,“先前两次与他相见,微臣都是以布衣的身份,此次还是不见的好。陛下与柳诚谈话时,不妨让微臣在帘后听上一阵。”
柳诚一夜无眠。早起后,中人走近柳诚仔细一瞧,觉得他的脸色果然不是很好,心中不由称奇,圣上未曾见到柳诚,竟知他身体抱恙。
柳诚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跟在中人身后,进得延福宫,柳诚正准备下跪行礼,宣庆帝却先开了口:“柳公子免礼,这里是朕的寝宫,不是朝堂,那些虚礼就不必了,朕让柳公子过来,是想和柳公子一起用早膳。”
柳诚躬身谢过宣庆帝,见桌案上有两个粉彩小碗,里面盛放着米酒汤圆,两个骨质瓷盅,里面是吹弹可破的蛋羹,还有几只开片小碟,上面有几样时令小菜。简简单单的几样饮食,亲民中又透着几分精心。
皇帝让吃那就吃吧。柳诚也不客气,端起米酒汤圆拿起调羹便吃了起来,在宣庆帝的注视下一口气吃完,然后把碗放下,不再动筷。
“再吃点别的。”柳诚的吃法让宣庆帝觉得有趣,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宣庆帝突然有点莫名的羡慕。
“让陛下见笑了,不才吃饱了。”柳诚拿起一边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柳公子吃得太少,一日之计在于晨,应该多吃一些。”宣庆帝笑道。
“陛下有所不知,不才自年初受了些风寒,起先不太在意,没想到竟落下了病根,身体时好时坏,若不是这御膳房的手艺实在是好,不才也吃不了这许多。”
果然开始装病了,但他又不仅仅是装病,他分明一口气吃完了一碗米酒汤圆,没病却说有病,看来他是想以此来向朕表明他不愿涉足朝政的立场,宣庆帝想到这儿,不露声色地说:“那柳公子便在宫中多住些时日,也好让御医为你诊治,顺便多吃一点御膳房的饭菜。”
见皇帝打起了太极,柳诚只好说:“不才一向疏懒散漫,想来是凤栖府行善积德,这才蒙陛下恩典,有生之年能见上圣君一面,这已是不才莫大的福分。况且不才这病迁延日久,怎好多在宫中惊扰陛下?”
宣庆帝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柳公子,朕召你来,只是因为有人向朕举荐了你。”见柳诚似乎没听明白,宣庆帝又说:“云州祁王有心归隐,特向朕举荐你来当云州知府。”
柳诚做震惊状。
“除了祁王,还有人也极力向朕推荐你出任云州知府。”
柳诚自然知道,这个人就是余怀渊。
“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三思,不才年纪尚轻,不懂丝毫为官之道,一旦行差踏错误国误民,不才将万死难辞其咎,朝堂之上人才济济,还请陛下选贤任能,届时若需凤栖府出钱出力,不才定会鼎力支持。”柳诚说得极为诚挚。
宣庆帝见柳诚态度果决,决定先缓一缓,便笑着说道:“柳公子不要急着推辞,今日乍听此事,你有如此反应也是情理之中,柳公子不如暂且在宫中住下,静下心来好好考虑,然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柳诚这才发现,自己已是宣庆帝心中云州知府的不二人选。心里开始嘀咕,这余怀渊到底是给皇帝吃了什么药?以至于他非得给自己这顶官帽?
柳诚离开后,余怀渊拉开帘子走了出来,柳诚的态度在他的料想之中。
“陛下不用心急,微臣说过,要对柳诚晓之以义,诱之以利,这义柳诚心中不会不明白,所以陛下要把重点放在‘利’上。”余怀渊缓缓说道。
利?宣庆帝知道,这利自然不是金钱之利。
景鸢在宫外盘桓了几日,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进宫刺杀余怀渊的计划,虽说在宫中杀死余怀渊并不难,但想要全身而退却并非易事。一则目前柳诚还在宫中,如果余怀渊出事,肯定会有人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景鸢断然不想给柳诚惹来祸端;二则万一自己暴露,若被抓住,祁王、景笑天肯定会想方设法去营救,到时候弄不好满盘皆输。若自己逃走,皇帝定会举国通缉,毕竟是在皇宫行刺,青玉堂的名声也将毁于一旦,说不定解甲归田的青玉堂弟子也会被株连。这也是景鸢不愿看到的场景。
那就让余怀渊再苟延残喘几日,他总不能一直龟缩在皇宫里面,景鸢已经找到了余怀渊在京城的住处,于是埋伏在附近,坐等余怀渊入瓮。
柳诚思来想去,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自己还是得去找余怀渊说清楚,只有余怀渊放弃了让自己出任云州的想法,宣庆帝才有可能让他回云州。
于是柳诚借宣庆帝第二次见他的机会,说道:“不才有一位忘年之交住在京城,是一位难得的世外高人,这位前辈也曾邀不才如若来到京城,定要去他家中小坐,陛下可否许我出宫去见上他一面?”
宣庆帝看看帘子,迟疑了一会,说道:“确实应该,你明日便去吧。朕让人帮你备上些许礼品。”
余怀渊见柳诚要见自己,只得寻机离开皇宫,悄悄回到自己在京城的住处。他或许也知道,景鸢正在那里等着他。
当余怀渊点亮烛台上的蜡烛的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余怀渊身体一震,转过声,笑了一下,“你来了。”
“是,我来取你的项上人头。”
“那你今天或许可以如愿了。”余怀渊闭上了双眼,他多少有些不甘心,还有许多事情他没有做完。
“我已如你所愿解散了青玉堂,你为何还要对青玉堂赶尽杀绝?”此时杀死余怀渊易如反掌,景鸢决定把该说的该问的通通都说出来。
余怀渊又点亮了一根蜡烛,让屋子里更亮了一些,然后在景鸢对面坐了下来。看清了余怀渊的脸,景鸢微微愣了一下。
“此一时彼一时,景鸢,你我之间并无私怨,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若去我曾对你良言相劝,可惜你不听;今年你解散了青玉堂,可惜我不信。我要的是政通人和,四海臣服,青玉堂始终是个隐患,我在给你的信中已经说得非常明白。换做你是我,也会这么做。”余怀渊坦然说道。
“我不是你,我也不会这么做。之前虽然不认同你的观点,但我从来没有认为你是坏人,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还觉得你是个好人。可惜,我终究是错看了你。不是由于青玉堂的存在导致朝廷纲纪不振,而是朝廷昏聩无能才助长了青玉堂的浩然声势,你分明是颠倒了因果,误判了黑白。你不去除朝廷内部的蛆虫,却要斩杀民间自救的力量,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不,你错了。”余怀渊摇摇头,“很多时候,因就是果果就是因,黑即是白白即是黑,朝廷的蛆虫要除,而青玉堂也绝不能留。”
“看来你我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敬你还算坦诚的份上,我可以让你选择体面一点的死法。”景鸢冷笑道。
余怀渊举起双手正了正发冠,怆然说道:“动手吧。